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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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哪怕是最愛熱鬧的人, 一生中也會有無數次想要遠離人群,片刻獨處。

劉協本不是一個愛熱鬧的人,更何況他今日的確累了。既是身體上的——頂風冒雨在泥濘路上躲避這一場對帝王的圍追堵截;也是精神上的, 緊張刺激過後驟然的松弛,了解系統內情後突然襲來的空茫, 得知另一個世界的消息後又再度失去……

這每一件都是能壓垮一個人的大事, 在同一日降臨在劉協肩上。

堅韌強大如他, 在壓抑著種種情緒處理完必要的事務後,也只想靜夜獨坐。

此時劉協滅了側間的燈,人仍是端坐在窗前的。

他坐在黑暗中,耳聽著殿外階下響起些微的人語聲, 而後有數點亮光搖曳著,如游龍般飄遠了, 知道那是子脩靜寂離去。

他知道此刻殿外守著幾十名郎官,行宮裏為他忙碌的從人有幾百上千, 而天下念著他的臣民有成千上萬, 但他垂下眼睛來,只覺靜得能聽到心底的聲音。

系統裏的人說因為他上一世優異的表現, 他以後就不會被“殺死”了,即使從這個世界裏死亡了, 還可以到嶄新的另一個世界裏去。

這意味著什麽呢?

大約就相當於他擁有了一個不滅的靈魂吧。

想明白了這一點, 劉協感到一陣平和釋然, 原本出於人本性, 對死亡的恐懼好像在這剎那淡去了。

系統中的人又說有許多輕松愉快的世界,要他舍棄此時,投入新世界。

這不是他會做的事情。

劉協仍是靜默坐在黑夜裏,在與自己的對話中, 越發明晰堅定起來,不貪婪不輕浮,他既然已有不滅的靈魂,又何必急於享受那等輕飄飄的快樂?他早已決定,既然來到這個世界,就要腳踏實地,認真活過,圓滿結束這一個世界,再去想之後的事情。

況且果如系統中所見,這一世也有他的故人在此。他不再是永恒孤獨的一個人,上一世結緣的,這一世相識的,此後歲歲年年,總還有再見之期。哪怕同處一個世界時不能相認,但這正如夜空中的星一般,只是知道有其相伴,便已足堪慰藉。

而正因為此生無法相認,那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能是他的故人。如此一來,他作為皇帝,豈不是更該勵精圖治,造福萬民,避免如李婧所經歷的事情再發生嗎?不管是誰降生成為這一世普通農戶家中的孩子,都不該因為缺少食物被活活餓死。

人人安居樂居,這就是他最大的野心。

雖然理智告訴他,這只能是個美好的願景,但這仍將是他努力的方向,且矢志不移。

想到此處,劉協睜開眼睛,站起身來,揮手推開長窗,俯瞰著殿前的燈火從人,深吸入一口冰爽的空氣,一時間意氣風發,誠覺世間的一切都值得熱愛。

這一夜,劉協睡得安穩。

翌日馮玉來奏報時,君臣二人的精神狀態形成了鮮明對比。

馮玉昨日陪著皇帝同受驚嚇,又連夜審理劉琮等人,還要整理成文書,一早就入行宮呈報給皇帝,雖然他年輕又皮膚好,熬了一夜也不見絲毫黑眼圈,但焦急之下,唇角卻是冒了一串火皰,看著就疼。

劉協看過奏報,又看馮玉嘴角,笑道:“等會兒讓醫工給你開個清心養神的方子。”

馮·笑不出來·玉應了一聲,先談正事兒,道:“此事的確是臣的責任,陛下出行之前,子柏(淳於陽)手下的郎官得到消息,要往南城郊而去。消息不是這些郎官洩露的,而是行宮中為郎官等送馬糧的荊州人。這養馬人送了消息給劉琮的人,劉琮的人有意尾隨前去探點的郎官,這才得知了陛下動向。劉琮口供,說是被家中兩名賓客慫恿,這兩名賓客原是他父親所養,與蔡瑁等人也一向親近,事發之後這兩名賓客已是杳無聲息,不知是遠走高飛還是死了——多半是給幕後之人暗害了。”他這還是謹慎,沒有直接說是蔡瑁。

“想來也是,以劉琮的膽色,若是無人慫恿,他做不出這等‘大事’。”劉協想起當日見劉琮時,劉琮那不知進退的樣子。

馮玉又道:“劉琮調動部曲之事,蔡瑁當日是知情的。此事非同尋常,但蔡瑁非但不派人去攔截,甚至也未曾派人查問,這就透著詭異。蔡瑁昨日是中午才出府,帶了一對親兵要出城——此前臣曾下令,若蔡瑁、張允等人有異動,要當事兵卒先拖著,待上報之後,臣親自來處理。蔡瑁想必也是知道此事的,因此故意做個樣子,說是要來通風報信,實際上是推卸責任。”頓了頓,有些恨恨的,道:“這局怎麽想都像是蔡瑁做下的,只是如今抓不到證據——除非能找到慫恿劉琮的那兩個門客,只是恐怕他倆如今已經化成了灰。”

劉協點頭,又安撫道:“凡做過的事情,必然會留下證據的。他能隱瞞一時,卻是無法隱瞞一世。但願到時候他已經做出足夠大的功績,能抵消此時的這錯誤。”

馮玉善解人意,聞弦音而知雅樂,因道:“陛下要用蔡瑁?”

劉協道:“十年戰亂,天下貧瘠,只有荊州與長安兩處,還算安穩。如今朝廷收回了荊州,總不能翻手就將它打爛。”

劉協著眼於天下,馮玉又最清楚荊州情況,所以更明白皇帝所說的都是實情。

偌大的一個州,要治理,不能只靠朝廷派下來的幾個官員,否則本地勢力要架空你也是很容易的事情。朝廷調動來的大軍,也不能長年累月守下去。荊州此時還能維持安穩,是因為荊州本地的勢力蓄力不發,若是能有合作共贏的機會,誰也不想魚死網破。

皇帝既然不想把荊州打爛重來,那必然是要與蔡瑁、張允等當地大族勢力合作的。而荊州本地勢力,比益州要強大很多,幾乎可以類比於吳郡等地的大族勢力,是可以淩駕於朝廷力量之上的,論到政策的實行,陽奉陰違都算是至少給你面子了。

“總要先讓百姓能活下去吧。”劉協輕輕嘆了一聲,戰亂、幹旱、蝗災、疫病,這十年下來,戶籍上還活著的人,已經十不存一;而又有許多逃往山林之中,不計入民眾之中的百姓。

馮玉想到皇帝前幾日跟他提過的事情,當時他猜想皇帝對於這些世家大族,是有一部分要重用,另一部分要打壓的。其中,他認為皇帝要重用楊彪一族,現下看來還要重用荊州的蔡氏與張氏等族。馮玉這一年來,雖然與蔡瑁、張允周旋著,維持了表面的平和,其實清楚自己得罪他們深了;此時不顯,待到來日蔡瑁、張允等人得勢,恐怕不會給他好臉色看。這是個人的私利,倒也還罷了。但有還有對國家的不利之處,正所謂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,如今朝廷在荊州借著兵馬之勢,還能壓住蔡瑁、張允,若不趁此時徹底清除異己,等到他們再發展壯大下去——合抱之樹固然拔不動,但讓它長到再粗壯數倍之時,豈不是更能摧毀?

馮玉自然不提對自己利益的擔憂,只含蓄得表達了對國家未來在荊州形勢的擔憂。

劉協含笑道:“朕明白的。從前朕也是如你一般想……”他想到自己為大秦皇帝時那鐵腕一世,又道:“只是老樹未必不能發新花。”

以馮玉的為人,既然探明了對方的意圖,就不會再當面反駁了,因這對他沒有益處,還要得罪旁人。

只此刻面對皇帝,出於忠誠與愛戴之心,馮玉才罕見得又輕聲道:“以臣愚見,這些世家不管發怎樣的新花,恐怕都不會為國家利益,讓渡家族利益。”頓了頓,又道:“或許當有品德高尚之人,能為此常人所不能的舉動,只是以臣在荊州這一歲所見,恐怕蔡瑁與張允都非此等賢士……”

劉協絲毫不因為馮玉反駁自己而氣惱,反倒因為馮玉肯直抒胸臆而感到高興,笑道:“貍奴見識高。”

這“貍奴”乃是當初馮玉離開長安前,劉協私下給他另外取的字,人前議事,還是仍作“玉奴”來喚,此時歡喜,便改稱了貍奴。

馮玉剛才這兩句話出口,其實一直加倍留意著皇帝的神色,因為以他的經驗來看,人多是不喜旁人反駁自己意見的,也不喜承認自己的錯誤。馮玉的風度翩翩,善解人意也並非天生如此,而是不斷觀察實踐中煉就的。此時聽皇帝喚他“貍奴”,又笑意欣然,絲毫不見勉強,馮玉放下心來,陛下心胸果是與常人不同。

劉協又道:“所以朕如今要箍住這顆老樹,從老樹上引出新枝來。”

“這條新枝是?”馮玉望向皇帝。

劉協含笑對他道:“貍奴觀那諸葛先生如何?”

諸葛亮要喚蔡瑁一聲內姨丈。

朝廷若重用諸葛亮,蔡瑁等人沒有理由拒絕。而諸葛亮與司馬徽等人交好,心向漢室,這也是馮玉此前推薦他的緣故。而且諸葛亮年輕,皇帝最愛用年輕人。

馮玉既覺得有些意外,又覺在情理之中,想到昨日的事情,委婉道:“人選雖好,只是年輕人面皮薄,名士又最重體面……”您昨天逼人脫衣驗身,雖是形勢所逼,但以此時名士的脾氣,縱然不能反抗朝廷,總也可以選擇隱居不出的。

劉協摸一摸鼻子,道:“朕都明白。”

不就是哄人嗎?他最拿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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